「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以說是《道德經》最著名的句子。
「道」與「名」作為動詞,指的是以言語表達,以名稱界定。
在夢枕獏的《陰陽師》系列小說裡,把「名」稱作最短的咒語,可以束縛事物。
例如在《陰陽師》系列的開篇首章「有鬼盜走玄象琵琶」一節中,即寫到,因為安倍晴明為自家院中一株紫藤樹取了名字,樹就留著一束花不謝,一直等著他從外地回來。而晴明與盜取玄象琵琶的鬼怪漢多太交戰,僅用姓名便讓對方動彈不得。
詳如本文後附的故事段落。
在瀟湘神《重鑄陰陽師形象的食夢之獸》一文中分析:
晴明說「名」是最短的「咒」,因為「咒」就是束縛事物的力量,而「名」已經有這種力量了。
對常人來說,這可能難以想像,因為「名」只存在於人類世界,而我們熟知卻是物理世界,照晴明所說,難道善於操作名,就能使水逆流、入火而無傷嗎?這未免違反常識。但事實上,人類作為萬物的參與者,對事物的定義,不可能不影響物理世界的運作。像核電廠,不就是人類世界與物理世界結合的完美範例?所謂理論,要是沒有「名」與「定義」,根本不可能前進,核能發電的理論進展與實體建造,正是「名」不斷介入,使理論與實作不斷收束的結果。因此,整個核電廠可以被想像成齊聚無數技術者之力的龐大的「咒」,而車諾比的大爆炸,則是「咒」的結果之一。
瀟湘神在另一篇夢枕獏《沙門空 海之唐國鬼宴》推薦文中說明:
其實我們同時活在兩個世界,一個是「自然世界」,一個是「意義世界」。所謂的「自然世界」,是被物理法則支配的世界。水不能逆流,太陽總是東昇,換言之,是我們能直接觀察到的世界。但作為「萬物之靈」,我們僅滿足於樸素的自然世界嗎?顯然不是。研究黑猩猩的學者松澤哲郎在《想像的力量》中指出,人類與其他動物最大的不同,就是有想像的能力。這帶來絕望,也帶來希望。透過想像力,未來願景得以具體,歷史浮現意義,神話、宗教、藝術、文化隨之誕生。這些意義與價值,並不存在於自然世界,頂多是附加其上,好比神話是抽象的,但神像是具體的。可是沒有神話,何來神像?
這時,意義世界凌駕自然世界,束縛了自然世界的型態。又或人本是獨立的個體,但兩個個體被賦予「戀人」之名,僅僅如此,就足以改變兩人身邊的社交互動模式。回到晴明與博雅的對談,兩人相戀雖發生在自然世界,但被意義世界認識到,難道不會對兩人的心態與社會關係產生影響嗎?

如果對「名」理解到這個程度,就可以知道,《道德經》王弼本何以如此斷句。
王弼版老子註: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再看漢朝馬王堆漢墓出土之帛書《老子》:道可道也,非恆道也。名可名也,非恆名也。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
傅佩榮譯文:「道」,可以用言語表達的,就不是永恆的「道」。「名」,可以用名稱界定的,就不是恆久的「名」。名稱未定之前,那是萬物的起源;名稱已定之後,那是萬物的母體。 (其斷句意義解析請參考 傅佩榮FB粉絲團貼文 )
在此無意涉入這些爭論,您個人偏好的斷句方式,即是對您有意義、有影響效果的斷句。
這不正也符合「名可名,非常名。」之意涵嗎?
相關主題 【陰陽師】

有鬼盜走玄象
原文線上閱讀請到:好讀網站 夢枕獏《陰陽師一》
(紫藤樹取了名字)
水無月初,源博雅朝臣來到安倍晴明宅邸。
水無月是太陰曆六月。相當於現代七月十日又過幾天。
梅雨期還沒結束。連續下了幾天雨,今天罕得放晴。
不過,倒也不是陽光燦爛的晴天,只是天空泛白的像貼了一張薄紙。
清晨時分。
濕潤的樹葉和花草光鮮動人,空氣沁涼如水。
源博雅邊走邊觀看右方晴明宅邸圍牆。
那是大唐建築式圍牆。胸至臉部高之處有雕飾,上面是唐破風式裝飾屋瓦。令人聯想起寺院圍牆。
博雅身上是圓領公卿便服,腳下是皮靴,由鹿皮製成。
空氣中飄浮著無數比霧氣還細微的水滴。光是走在其中,衣服便會吸進水氣而變重。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武士,左腰佩帶長刀。
看來年約三十六、七歲,行步和舉止雖流露出武士特有的粗枝大葉,容貌卻不粗獷。
長得一副老實樣,表情卻無精打采。
臉上顯得悶悶不樂,臉中似乎懷有憂慮。
博雅立在大門前。
大門沒關,門戶大敞。往裡頭探望,可以看見庭院。
滿院子的應時花草青翠繁茂,還殘留著昨晚的雨滴。
簡直像一座破廟──博雅的表情如是說。
庭院雖還不到荒野的地步,卻看得出幾乎從未修整。
這時,一陣甘美香味飄進博雅鼻腔。
博雅立刻明白箇中理由。
原來,草叢中有一株高大的老藤樹,莖上有一串遲開的紫藤。
「不知晴明真的回來了沒有……」博雅喃喃自語。
雖然深知晴明那任由花草樹木自由叢生的作風,但這庭院似乎也太不像話了。
博雅嘆了一口氣,突然發現一個女人從正房走出來。
明明是女人,身上竟然穿著狩衣。
女人來到博雅面前,微微頷首請安:「恭候光臨。」
是個二十出頭、鵝蛋臉的漂亮女人。
「妳在等我?」
「吾家主人說博雅大人大概快駕臨了,吩咐我出來迎客帶路……」
怎麼知道我會來?博雅不明所以地就在女人身後。
木板房間上鋪著榻榻米,晴明盤腿坐在榻榻米上,望著博雅。
「來了?」晴明開口。
「怎麼知道我會來?」博雅問道,同時坐到榻榻米上。
「我叫人去買酒,那人回來告訴我,說你正往這邊走。」
「酒?」
「前些日子出了一趟遠門,回來後很想喝點京城酒。你呢?怎麼知道我已經回來了?」
「有人通知我,說晴明宅邸昨晚點燈了……」
「原來如此。」
「最近一個月你到底去哪兒了?」
「高野。」
「高野?」
「嗯。」
「為什麼突然去高野?」
「有件事我想不通。」
「想不通?」
「也不是想不通,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所以去高野找和尚聊了一下。」
「什麼事?」博雅問。
「說出來也無妨,可是……」
這兩人年齡相仿,但晴明看起來比較年輕。
不僅年輕,五官也很端正。鼻梁高挺,嘴脣紅得猶如淺淺含著胭脂。
「可是什麼?」
「你是個老實人,可能會對這話題不感興趣吧。」
「別說廢話了,到底是哪方面的事?」
「咒啦。」晴明回說。
「咒?」
「我去跟和尚聊了一些有關咒的事情。」
「聊了些什麼?」
「比如說,『何謂咒』這類的問題。」
「咒不就是咒嗎?」
「話雖這麼說,可是我突然想到有關這問題的答案。」
「想到什麼?」博雅追問。
「嗯……例如,咒的意義很可能是名。」
「什麼名?」
「喂,博雅,別急。好久沒一起喝酒了,來一杯如何?」晴明微笑著問博雅。
「雖然不是請我來喝酒,不過人家請喝酒我不會拒絕。」
…
「再繼續下去,剛剛那有關咒的話題。」
「剛剛講到哪裡?」
「別賣關子啦!」
「舉例來說,你認為這世上最短的咒是什麼?」
「最短的咒?」博雅想了一下又說,「別讓我想,晴明,你說吧。」
「嗯,這世上最短的咒正是『名』。」
「名?」
「嗯。」晴明點點頭。
「例如你是晴明、我是博雅這類的『名』?」
「沒錯。其他如山、海、樹、草、蟲等,這些名稱也是咒的一種。」
「我不懂。」
「所謂咒,簡單說來就是束縛。」
「……」
「要知道,名稱正是束縛事物本質的一種東西。」
「……」
「如果這世上有無法為其取名的東西,表示那東西其實什麼都不是。也可以說根本不存在。」
「你講的道理很難理解。」
「……再舉個例來說吧,博雅是你的名字,你和我同樣是人,但你是受『博雅』這個咒所束縛的人,而我是受『晴明』這個咒所束縛的人……」
可是,博雅還是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
「如果我沒有名字,是不是代表我根本不存在於這世上……」
「不,你依然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而已。」
「可是,博雅就是我呀!如果博雅消失了,那我應該也跟著消失才對呀!」
晴明微微搖頭,不肯定也不否定。
「這世上有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即使是眼睛看不見的東西,也可以用名來束縛。」
「是嗎?」
「比方,男人喜歡女人,女人也喜歡男人。如果用名稱來束縛這種感情,便是『戀情』……」
「原來如此。」
博雅點頭,卻仍是無法理解的樣子。
「可是,就算沒有『戀情』這個名稱,男人一樣會喜歡女人,女人也一樣會喜歡男人吧……」博雅說。
「那當然啦……」晴明爽快回答,「這是兩回事。」
說完,晴明端起酒杯。
「我更不懂了。」
「那換個說法吧。」
「嗯。」
「你看院子。」
晴明伸手指向一旁的庭院。正是有那株老藤樹的庭院。
「那兒有藤樹吧?」
「喔,有。」
「我把它取名為『蜜蟲』。」
「取名?」
「就是我在它身上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樣?」
「結果牠就很痴情地等著我回來。」
「什麼意思?」
「所以牠還有一串遲開的紫藤。」
「你真是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博雅說。
「還是用男女的例子來說明比較易懂?」晴明望著博雅。
「你給我說清楚一點!」博雅回道。
「假如有個女人非常愛你,你也可以利用咒取得世上的任何東西,送給她──即使是天上的月亮。」
「怎麼取得?」
「只要伸手指向月亮,再對女人說,『親愛的,我送妳那月亮』,這樣就可以了。」
「什麼?」
「如果女人答應接受,那月亮便屬於女人。」
「這就是咒?」
「是咒最基本的本質。」
「完全聽不懂。」
「不懂也沒關係,高野那些和尚個個自以為是,認為只需要一句真言便能對世上所有事物下咒。」
博雅聽了之後,目瞪口呆。
「喂,晴明,你在高野待了一個月,難道都跟和尚討論這問題?」
「是啊。實際上只討論了二十天左右吧。」
「咒真是難懂呀!」
…
(鬥法喚出鬼怪姓名)
不久,頂上傳來低沉的聲音。
「彈奏我國度的音樂,又會使用我國度的語言,你們究竟是何許人?」雖然帶點鄉音,卻毫無疑問是日語。
「我們是事奉宮廷的在朝人。」博雅回說。
「何姓何名?」
「在下源博雅……」博雅回道。
「源博雅,你是連續兩天都來這兒的那一位吧?」聲音問。
「正是。」博雅回道。
「老僧是蟬丸。」蟬丸開口。
「蟬丸……彈琵琶的人是你嗎?」
錚。這回蟬丸沒回答,只彈奏了一聲琵琶。
「在下是正成。」晴明報出名字後,博雅不知究理地回望著晴明。
……為什麼用化名?博雅的表情如此說著。
晴明視若無睹地仰望著羅城門。
「另一位是……」聲音說到一半,頓住了。
「……好像不是人吧?」再度低聲問道。
「沒錯。」晴明回說。
「是精靈嗎?」聲音又低聲問道。
晴明點點頭。
看樣子,樓上的人看得到樓下。
「閣下呢?尊姓大名?」晴明反問。
「漢多太……」聲音細語回答。
「是異國名?」
「正是,我出生在你們稱為天竺的國家。」
「應該已不是這世上的人吧?」
「是。」漢多太回道。
「你原本是什麼身份?」
「我是雲遊樂師。原本是天竺某小國的國王庶子,自從鄰國擊滅我國後,就離開了故鄉。從小我對武藝沒什麼興趣,比較喜歡音樂,十歲時已能彈奏所有樂器。最拿手的是五弦月琴……」聲音飽含思鄉之情,「我只抱著那把月琴到處漂泊,最後流浪到大唐,度過一生中停留一地最久的日子。一百五十年前,搭乘空 海和尚的船,來到貴國……」
「然後呢?」
「我死於一百二十八年前。原來在平成京法華寺附近製造琵琶為生,一天夜晚強盜入侵,砍我的頭顱,我就死了。」
「為什麼你會變成今日這等模樣?」
「想在死前再度目睹故國一次。想到自己不得已離開故國,最後客死異鄉,就感到悲哀至極。是如此情懷令我死不瞑目吧。」
「原來如此。」晴明頻頻點頭。
「可是,漢多太啊!」晴明呼叫漢多太。
「是!」聲音回應。
「你又為什麼竊取玄象琵琶呢?」
「老實說,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時製造的作品。」聲音低沉、穩靜地回答。
「原來是這樣……」晴明大大嘆了口氣。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呀,正成大人……」聲音歎道。
聲音呼喚的是方才晴明報出的化名。
然而,晴明靜默不語。
「正成大人……」聲音再度呼喚。
博雅看著晴明。晴明鮮紅的嘴脣含著微笑,抬頭仰望著烏黑城樓。
博雅猛地想起一件事,便不再追問。
「或許那把玄象從前是你的東西,但現在已歸屬我們,能不能請你奉還?」博雅瞪視著樓上。
…….
鬼怪以哀戚眼神望著兩人。
博雅拔出腰上的長刀。
「不准動,博雅。」鬼怪大喊。
「不准動,正成。」鬼怪又轉向晴明發下命令。
博雅手中握著拔出的長刀,動彈不得。
「太悲哀了。」鬼怪喃喃自語,聲音嘶啞:「悲哀啊,悲哀啊……」
每說一句,鬼怪口中便吐出熊熊綠火,在黑暗中飛騰。
博雅額上汗下如雨,右握長刀,左抱玄象,似乎想動也無法動彈。
「先吃掉你們的肉,再同玄象一起離去吧……」
鬼怪還未說畢,晴明便開口:「我的肉可不能給你。」嘴角浮出安詳的微笑。
他若無其事地跨前一步,取走博雅手上的長刀。
「你騙了我,正成。」鬼怪道。
晴明只是笑笑,沒有回應。
即使是化名,只要對方叫你名字而又給予回應,便會受咒所束縛。昨晚,博雅不但報出出真實姓名,而且在鬼怪呼叫自己時也回應了,此時才會受到咒的束縛。
晴明報的是化名。
鬼怪的頭髮倒豎起來。
「不准動,漢多太!」晴明開口。
頭髮倒豎的鬼怪漢多太,僵在原地。
晴明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長刀刺進漢多太腹部,挖入腹腔。
鬼怪腹部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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