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茶,當下體會那片刻的虛幻生滅,不留痕跡。如同前文茶席禪語:紅爐一點雪 。日本茶道四諦「和敬清寂」裡固然有考慮眾人聚會的和與敬,講究「一座建立、真誠款待」,清與寂的特質更為突出,可以說,一期一會的精神背後,關心的是「死」。
中國人的茶,是入世的儒家,關心的是「生」,品茶本身的滋味比茶的儀式更為重要 。
就像繼程法師在《壇經講記》(法鼓文化 2017)裡面說的:
日本茶道的學習是「習慣成自然」,也就是把每一個步驟、動作,分得非常細,然後把每個動作做上一千次、一萬次,做到非常熟悉,熟悉到把某樣茶具放在固定的地方,每一回放的位置都是分毫不差。
日本茶道有明顯的流派之別,你屬於哪個流派,你就一定要完全按照那個流派的程序,一絲不苟,這就是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相對於承襲武士道精神的日本茶道,中國茶道就沒什麼派別之分了,我們所謂的茶藝,大抵是一個茶坊一個派,各自彰顯中國人「道法自然」的精神。
「道法自然」的精神,也可說是「得意忘形」,得到了意象、意境,就忘了形相的東西。既然得意忘形了,那麼你在捕到魚後,漁網就可以丟掉了,因為你不一定要用這原本的漁網,別的工具也可以捕到魚。要知道你的目的是捕魚,漁網可以捕到魚,用釣的也可以,甚至當你技巧熟練了,不用工具直接下水抓也行。這就是中國道家「自然」的個性。。

網路上有一篇由「茶業復興」寫作的「從《茶之書》看中國茶 」將中國茶的特性歸納為三點:「一、自然隨和,二、真滋味,三、樂生文化」,值得參考,摘錄如下:
一、自然隨和
與日本茶道的正襟危坐和繁文縟節不同,飲茶在中國是自然圓融的,茶文化從來都沒有統一的程序和規範,也沒有所謂正宗的解讀和詮釋。中國茶文化出發點是自然,茶採集日月之精華與人合二為一。同時飲茶從西南少數民族日常中生發出來呈現橫向發展,一開始就帶有平民化、世俗化色彩,不分高低貴賤,雅俗共賞。茶在中國既可以是尋常百姓家客來敬茶的飲品,也可以是文人在出世與入世、理想與現實矛盾間的一處避所。
日本茶道由統治階層和僧侶自上而下傳播,作為權威的象徵,強調秩序與肅穆。飲茶時中國要求著裝素雅即可,也可伴有絲竹管弦以增添風雅情趣;反之,日本茶道進行時則需著正裝和服,室內「除鐵壺煮水沸騰外,所有聲響騷動告一段落」,主客間除特殊時間點外否則不會進行閒聊,即便對話也具有一套完整的規定,完整的茶會需要客人跪坐近四小時,雖然中途有小憩但對於普通人而言仍然是較為煎熬的,這一點也是近代日本茶道大師所希冀有所改變的。
喝茶在中國是舒適隨和的,不強調絕對的步驟,也沒有時間規定,不同省份因不同的茶有不同泡法與講究,但無論在哪,都是在輕鬆的環境氛圍下進行的。如同蜿蜒曲折的深深庭院是在士大夫在出世與入世間的一方過渡之所,茶也是「自然」的縮影,讓人在城市中感受自然之氣,又如同一位老友,你儘管來去自由也不會擔心禮數不周。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草根性,茶在中國有著更豐富的性格和角色,以茶養生、以茶贈友、以茶敬客、以茶祭祀,無處不無茶,無時不用茶,其采造之精,器具之美,茶詩之繁盛,表演形式之多樣,是日本茶道所不能及的,正是這樣的差別,使中國茶文化較之更擁有親切感和活躍的生命力。
二、真滋味
中國人對茶的審美不是虛無縹緲的,人們是通過對茶色、香、味、形的直接觀察而發現認識了美。
自《茶經》出世起,中國茶就一直有著注重茶本身物質性的傳統,種茶之法、沏茶之巧、品茶之道,喝的是茶,品味的也是茶。不僅如此,六大茶類,各省各地甚至各山頭都有各自特色,品嘗各地茶味更有一番意趣在其中。在這其中有寫「泉嫩黃金涌,牙香紫壁裁」的茶葉形美、也有「松花飄鼎泛,蘭氣入甌輕」的香美、還有「初嘗似帶蓮心苦,回味寧輸崖蜜甜」的味美,給人以全方位的享受。
然而在《茶之書》中,岡倉天心大談茶道美學,但均以茶室、茶具、插花、字畫、和果子為出發點,難以見到真正以「茶」為主體的論述。茶道,茶反而成了最末的配角。鄭培凱教授曾評論日本茶道:「太過於重視儀式,講究的是典儀運作的過程,是精神境界的提升,幾乎摒棄了味覺品嘗的愉悅,不考慮茶葉本身的品位,我曾戲稱之為『無茶之道』。」
想真正品味茶本身,還得靠中國茶。這也更加要求中國茶企業提高生產工藝和水平,提升、豐富茶滋味,增強各地區茶品的特色,著力推廣中國六大茶類多樣化的品飲方式和滋味,構建一個多彩的茶世界。
三、樂生文化
中日茶都是尊崇自然的,但不同的是,日本茶道以道家美學理念為基礎,其靈魂卻是禪宗思想。中國茶文化從道家自然法則出發,遵循的卻是儒家樂生入世的理念。
從孔子「未知生,焉知死」開始,中國茶文化就一直受儒家樂生文化薰陶,以茶修身養性、將茶寫進詩詞歌賦、製作精美的茶器,直到後來城市茶館興起,茶與曲藝、戲劇等民間文化活動融合,茶為中國人的生活增添詩情畫意,無一不是中國人在苦難生活中依舊樂觀向上的體現。
劉禹錫《嘗茶》寫道:「生拍芳叢鷹觜芽,老郎封寄謫仙家。今宵更有湘江月,照出霏霏滿碗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茶芽代表的生命的喜悅,煎茶時分月光灑進茶碗帶來的寧靜美好以及人與自然的無上和諧。
反之,日本茶道是樂死的。
「惟有以美而生之人,能以美而死。偉大茶人的末日,如同他們此生其他的時刻,儘是高雅動人。『利休最後的茶會』,永遠都占據著悲劇之美的最高點。」《茶之書》以千利休之死結束,在岡倉天心看來,死亡使千利休到達了更純粹、更完美的境界。典型日式審美立足於禪宗的不二生死觀之上。
「欲識生死譬,且將冰水比。水結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應生,初生還復死。冰水不相傷,生死還雙美。」
禪僧寒山的這首詩可以說是日本古典生死觀的真實寫照,生之與死,如冰之於水,冰水可轉化,生死亦無分別。人與天地萬物之間,總是逍遙容與,相諧相生,生死並成了雙美。
在這一點上,中國與日本可謂是截然相反的。
無論是茶藝表演或是與友相飲,中國茶給人帶來的應該是在辛苦乏味生活中的一絲喘息的機會,舟車勞頓後的些許安慰,這杯茶融匯了農夫的艱辛、市井人的家常、文人的清廉不阿,無數鮮活生命存在於這一方溫潤天地,靜默無言卻溫暖人心,變化萬千又韻高致靜,喝了這杯茶,好像又有了繼續在這荒蠻世界負荊前行的力量。
這或許就是中國茶的力量,也是中國茶得以傳承千年並將持續煥發生機的根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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